公元1872年8月11日,一批年龄在9岁到15岁的中国少年,从上海登船出发,目的港是旧金山。从1872年到1875年,大清王朝先后派出4批共120名官费留学生,远涉重洋,踏上美国的土地。
他们便是清政府设立的留学计划中第一批留美学生。他们的故事,奇异而曲折。
他们是文学巨匠马克·吐温和斯陀夫人的忘年朋友。他们曾受到南北战争的英雄———美国总统格兰特将军的接见。他们曾亲眼目睹了一个神话般的时代:看见贝尔等人发明电话机,看见留声机在爱迪生手中出现。
他们中的许多人,曾进入哈佛大学、耶鲁大学、哥伦比亚大学、麻省理工学院等美国著名学府。在这些大学的档案馆,至今还保存着他们的入学登记卡、照片和简历,甚至他们赠给同学的留念册。
他们便是清政府设立的留学计划中第一批留美学生
这个经容闳———中国第一位留美学生———努力了10年之久,在李鸿章的支持下建立起来的计划,原本长达15年之久,却在进行到第10年时,因保守势力强烈反对,半途夭折。
留美幼童被“召回”后,经历了从晚清到民国初年几乎所有重大的历史事件。他们中的一些人,在1884年中法海战、1894年中日海战中阵亡;一些人成为中国铁路、电报、矿山的开山鼻祖;他们有的是李鸿章的幕僚,有的是袁世凯的顾问。一些人成为清政府的大臣和驻外大使;中华民国的第一位总理也出自他们中间。
然而多年以来,除了“留美幼童”中的詹天佑———中国铁路开拓者———的故事为人熟知,其他却语焉不详。
2002年,我们应邀到哈特福德访问,研究课题是“幼童留美教育计划”,在一位又一位对中美关系历史、对中国现代化历史怀有热情的朋友的帮助下,120个幼童的形象,开始在我们眼前逐渐变得栩栩如生;故事的轮廓,被一笔笔勾勒清晰。
“他们不但在体育场上压倒美国人,还在另外一些场合让我们心碎”
位于美国东部康涅狄格州的哈特福德市,今天或许是个不起眼的城市。然而100多年前,曾经辉煌一时。它是美国保险业中心、制枪业中心、出版业中心。打字机和手术麻醉药是在这里问世的。在哈特福德,聚集着有影响的教育家、艺术家、文学家,其中包括1851年写《汤姆叔叔的小屋》的女作家斯陀夫人、美国大文豪马克·吐温。当年中国留学教育事务局的大楼也坐落在这个城市。
今天的哈特福德高中,是美国历史上第二古老的中学,创建于1683年。包括晚清外务大臣梁敦彦、中华民国第一任总理唐绍仪在内,曾有28名中国幼童在这里就读。
“回想起我在哈特福德的中学时代,奇怪地发现我的记忆中最亲密的那些朋友竟然全都是那些来自中国的孩子。他们拥有迷人的东方气质,还具有天才般地接纳新事物的能力。”
故事的讲述人是中国幼童的中学同学,后来在耶鲁大学任教的菲尔浦斯教授。1939年,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了他的自传,其中一个章节的题目是《中国同学》。
这些男孩子穿着打扮和我们一样,只是头上留着长长的辫子。他们玩橄榄球的时候,会把辫子藏在衬衣里,或盘在头上;如果辫子松了,那可是给对手一个太强的诱惑。我们玩的所有的游戏对他们来说都是陌生的;但他们很快就成了棒球、橄榄球、冰球的好手,在花样滑冰场上技术更是超群。当自行车刚刚出现的时候,学校第一个买它的是曾(吴仰曾)。我现在仿佛还可以看到,他骑着这奇怪的家伙在避难山路上走。
我至今清楚地记得,当我们玩橄榄球选人分队时,聪(邓士聪)一定是首选。因为他又矮又壮,身材天生接近地球,跑动起来像只小猎犬,躲闪的功夫又像只猫。如果说邓在速度和风度上占优势,那么康(康赓龄)则是力量型选手。他身材健壮,脸上永远挂着善意的微笑,他可以穿越四五个美国同学的封锁,闯过目标线。在棒球场上,曾(吴仰曾)是最佳投手,他投的球几乎没有能被击中的可能。
我在高中最亲密的朋友是CHO,他严肃而庄重,在那个时候已经是一个有教养懂世务的人。在课堂上听他解读恺撒是一种博雅的教育。几乎每个周末,CHO和我都要到西哈特福德去打猎,主要是打金翼啄木鸟和草地鹭。CHO有一把超过12磅重的猎枪,他可以终日毫无怨言地扛着他的这把宝贝枪,并且具有百步穿杨的好枪法。最后,当这些孩子令人遗憾地被召回时,CHO把他的这把猎枪赠给我,作为我们永久友谊的见证。在中国,听说他参加了海军,可后来没有了下落。我们之间有过几年的书信往来。(这位“CHO”是曹嘉祥,他后来是北洋海军镇远舰枪炮大副,再后来是中国近代警察制度的创始人———笔者注)
这些男孩不但在体育场上压倒美国人,他们还在另外一些场合让我们心碎。当这些中国年轻人出现在社交场合的时候,就没有我们什么事了。他们对女孩的态度,有优雅的恭顺,是我们学不来的。我不知道,女孩子喜欢他们,是因为和东方人共舞的异国情调,还是真的受到他们言谈风度的吸引?但事实就是,在舞会上,在一些招待会场,那些最漂亮最有吸引力的女孩总是会挑选这些东方男孩。我至今还记得那些美国男孩痛苦的神情,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他们心仪的女孩特意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去接受他们的对手———那些中国男孩的邀请……那些中国男孩的舞跳得真是很棒。
“因为他们(哈佛大学)总在我们的后面”
钟文耀是“留美幼童”中富有传奇色彩的一个人。他是第一批留美幼童,祖籍广东香山,来到美国时12岁。1879年进入耶鲁大学之后,他成为了耶鲁大学校划艇队的舵手。
在一张划艇队的集体照上,其他队员膀大腰圆,只有钟文耀矮小孱弱。不过身材矮小恰恰是作一名舵手最基本的外型要求。因为划船比赛分不同重量级,除了划船队员自重外,船上其他任何分量都要降到最低,当然也包括了舵手的体重。
钟文耀在耶鲁划船史上颇有名气,可不仅仅因为他超人的体轻;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在他担任耶鲁划船队舵手的两年,在和哈佛大学举行的一年一度的两次比赛中,耶鲁均取得了胜利。
起源于1852年8月3日的哈佛—耶鲁划船比赛,算是历史最悠久的美国大学校际赛事。到2003年138届,总比分为哈佛85比53,应该算是大胜耶鲁了。因此,耶鲁在历史上为数不多的几次小胜,就更让耶鲁人津津乐道。
作为划船队的舵手,主要职责有二:其一,为比赛中快速行进的船掌握方向。其二,使全体队员动作协调一致,并激发他们的战斗力。第一条属于技术活,学会了就掌握了;第二条可就不是太容易了,他完全靠舵手用肢体动作、用特殊的语言去振奋、感染所有的队员,让他们斗志昂扬。如果中间夹杂些粗话、叫骂,效果更佳。
面容娴静若此的钟文耀如何担当此任?
菲尔蒲斯教授在他的回忆录中,果真记录了中国舵手钟文耀令人担心的那一面。
他比赛时指挥船安静得像是他们在自己练着玩呢。据说之前教练告诉他,舵手必须要学会斥骂划船手,大声指挥,这样才能激励他们发挥到极致。而他总是儒雅地坐在船头。大声咒骂看样子不是他与生俱来的天性,他的性格沉闷,甚至有些冷漠。但是,教练对他反复训练,一遍遍告诉他舵手必须学会大声呵斥。终于,有一天,他这么做了,据说他突然间开始机械地,毫无重音地,反复地大声重复着“DAMN!”“DAMN!”“DAMN!”(相当于“[***]!”)结果令所有的队员莫名其妙,哄然大笑,最后是央求他停止这羞涩的“叫骂”。但不管怎么样,结果是,在钟文耀做耶鲁划船队舵手的1880、1881两年间,耶鲁队大获全胜。
关于钟文耀的另一个著名的故事就是,若干年后,他偶遇一位哈佛毕业生,当两人谈起哈佛耶鲁的划船比赛时,哈佛生怀疑地看看钟文耀,说,你见过哈佛划船队吗?钟文耀颇有风度地承认,他没有见过。稍作停顿,他说,因为他们总在我们的后面。
“中国没有死,她只是睡着了,她终将会醒来并注定会骄傲地屹立于世界!”
我们发现了一份1876年6月23日上午一次纪念会的学生演出节目单。在总共9个演出节目中,竟然有4个都是由中国幼童担纲。
哈特福德高中每年也举行毕业班学生讲演比赛。发表演说的通常是杰出学生代表。我们从中发现了数份中国“留美幼童”的演说稿。
1878年,梁敦彦(后曾任清政府外务大臣)在毕业典礼上发表了题为“北极熊”的演说,围绕俄国—土耳其战争,分析俄国处理事件的方式。梁把俄国人描绘成穿着警察制服的小偷,有着狐狸一样的狡猾和老虎一样的残忍。如果不遏制俄国企图霸权的野心,那么不久以后,欧洲将被这一巨大的霸权控制。
“俄国是窃贼!”梁声泪俱下。他赢得了观众雷鸣般的掌声。当时的报纸说梁被召唤回台上谢幕,这种情景在哈中历史上很少发生。
第二年春天,又一度毕业典礼演讲比赛。这天天气恶劣,但丝毫没有阻止人们观看60多位男女学生演说的热情。这天出席的贵宾包括康州教育局长诺索布先生、NEWBRITAIN市长、前任州财政大臣CAMP先生,有广告商,有康州其他一些中学的校长。这一年有3名中国幼童从“哈高”毕业,他们今天都要参加学校的毕业讲演。
哈特福德《每日论坛》报为我们留下了毕业典礼的详细情景。3位中国学生独树一帜,他们身着华丽的丝制长袍:一位是橄榄色缎子,另一位在橄榄色长袍上系着华丽的珍珠色缎子腰带,第三位身穿非常名贵的浅褐色丝袍,打着黄色缎带绑褪。为了和服装款式相配,第三位学生手中还拿着一把扇子,并戴了一顶满清式的缀有红钮扣的帽子。中国学生卓尔不群的打扮无疑要吸引太多的目光。
《每日论坛》评述到,那天最精彩的当属中国学生黄开甲(耶鲁大学肄业,曾任1904年世界博览会中国馆副监督)的演讲。他的题目是讲述法国大臣JEANBAPTISTECOLBER(1619—1683)的一生。尽管黄的英语口语略带口音,但是他极其出色地运用了优雅的表情———尤其是恰到好处的手势。黄的遣词造句非常得体,段落组织精妙绝伦,成为当天演讲比赛的一个楷模。
紧接着黄开甲出场的是蔡绍基(耶鲁大学肄业,后任天津北洋大学校长)。他的演讲题目是“鸦片贸易”。蔡说,他最有资格演说鸦片,因为他亲眼看到了它所带来的影响。蔡说在中国的大街小巷都可以看到出售名为“神奇抚慰者”、“无价之宝”的鸦片。如果人们知道了服用它的后果,他们就会把它称作“可耻的污垢”和最可怕的毒药。蔡展示了一位鸦片瘾君子生前和死后的可怕照片,讲述了父亲们用出卖子女的钱来购买鸦片。
当时,西方一共向中国出售了30多万磅的鸦片,收入有6000万美元。出售此毒药给一个人比用刀谋杀他还要恶劣。蔡谈到了鸦片战争,从此打开了中国的通商口岸。他认为,虽然中国的政府官员在许多方面需要谴责,但是大英帝国以此方式打开中国的大门其罪孽更加深重。
蔡的讲演在结束时获得了观众给予的最富热情的掌声。他慷慨激昂地说:“中国没有死,她只是睡着了,她终将会醒来并注定会骄傲地屹立于世界!”
“他们像久受灌溉培养的树木,发芽滋长,就要开花结果,难道要摧残于一旦尽弃前功吗?”
李鸿章原计划把留美幼童送入军事学院和海军学院,但当若干幼童从美国的高中毕业,准备到大学读书时,美国政府却没有接受中国政府的请求。他们允许日本学生在军校学习,却未给中国幼童同样的权利。此事给中美关系蒙上了阴影。
同时,美国西海岸出现了“排华”浪潮。中国劳工和当地美国人及其他国家劳工的生存竞争,被政客利用,煽动起要求限制华工入境的种族歧视运动。由于美国东部政治家大多主张对华友好,留美幼童暂时置身“避风港”中,但留学事务局却因此命运莫测。
1880年12月17日(光绪六年十一月十六日),江南道监察御史李士彬呈递奏折,指责出洋留学事务局:“出洋学生,原不准流为异教,闻近来多入耶稣教门,其寄回家信有‘入教恨晚死不易忘’等语。”
呈奏当日,奉上谕:有人奏,洋局废弛,请饬严加整顿一折,着李鸿章、刘坤一、陈兰彬查明洋局劣员,分别参撤,将该学生严加管束,如有私自入教者,即行撤回,仍妥定章程,免滋流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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