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也斯《灰鸽试飞：香港笔记》 向敬之 虽然只活了六十五岁便随白云远去，虽然文艺创造跨越诗歌、小说、散文、摄影、广二师香港名校衔接、评论……但，也斯的写作、研究和教学，留给读者的，更多的是一种最能体现香港文化的亮度和温度。他热心弘扬香港文化，悉心研究比较文学，让许多执笔从文歌吟闲情逸致的作家诗人，甚为惊叹、歆慕。这位一个时代“香港最好的书写者”，是“心目中非常典型的一种香港文化上的某种边缘气质的一个体现”（梁文道语）。他用他的文字确立了香港的文化主体性和认同，他以他的文章“界定和塑造”了“思辨、怀疑和犹豫不决的这种香港文化感性”，他用他的文学发出了一种最能代表香港个性文化、体现香港风格文学的香港声音。 我曾在琳琅满目的书城、书店，大街小巷里的书摊、书屋，陆续找到一些关于也斯的书，如散文集《在柏林走路》《人间滋味》，如随笔集《昆明的除夕》《书与城市》，如二十年前香港回归前夕入列紫荆花书系的《浮藻：诗》，如三年前出版的《香港文化十论》……这见证着香港最具代表性的作家怎样炼成的。 今日内地读者幸运地读到的《灰鸽试飞：香港笔记》，为简体中文版首度引进，成书于1972年，在港多次再版，此次为绝版数十年后全新增订，使对也斯并不陌生的读者，新识青春年少时的也斯“如雷声如蝉鸣”般“青春写作”的“初心与悸动”，以及永不止步的梦想，有了一种更深入的智慧印证和知见传递。自古名作家、大诗人多出少年。如曹植十六岁随父北征柳城，写出著名《白马篇》纪述征战的诸多情景；如白居易十六岁由江南到长安，谒见名士顾况，顾初看名而笑“长安米贵，居大不易”，而读到“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时，连声赞叹：“有才如此，居亦何难！”同样是十六岁开始，也斯写散文，开专栏，至二十一岁，集成此书八十余篇散文，奠定其在香港文坛殿堂级地位。《灰鸽试飞：香港笔记》是也斯的成名作。新版分“灰鸽早晨的话”与“书与街道”，该是初版《灰鸽早晨的话》《书与街道》二书的重新集结。我欣欣然读完前面的《断梦与断想》，阅读感快捷，而心神凝重。也斯由泥沼和苔藓，想到了一所空屋、一个水瓶、一头壁虎，想到了张爱玲小说中女孩走路的样子，想到了卡夫卡生前要焚毁全部遗作。若非马克斯·伯罗德违背老卡前辈的遗愿，想必我们便看不到经典的《百年孤独》《霍乱时期的爱情》了。 年少的孤独，懵懂的爱情，纯真的岁月，以及各种各样学习中、生活里、交际上的正知正见，穿插在《灰鸽试飞：香港笔记》之中，把他的“大考小考周考月考期考临时考”，他的毕业、就业、恋爱、留学，交织一体，耐人寻味，清健性灵，温馨美好，如同一束温暖的光亮，照亮我慢慢忘了顾忌初夏的溽热。他天马行空捕捉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焦点作家凯鲁亚克与艺术先锋杜尚的独特，细致入微地分析崭露头角阿根廷博尔赫斯与大江健三郎可成大器的气象。数十年过去，当时刚为西方读者认识的文坛新秀，博尔赫斯“不仅是当今世界最伟大的文学巨匠，而且还是一位无与伦比的创造大师。正是因为博尔赫斯，我们拉丁美洲文学才赢来了国际声誉。他打破了传统的束缚，把小说和散文推向了一个极为崇高的境界”（略萨语）；大江健三郎1994年拿到诺贝尔文学奖，却拒绝接受拟颁发的文化勋章，因为他认为自己生活“在暧昧的日本”。 博尔赫斯成名很早，大大创新了小说的语言，为整整一代拉美小说家开创了道路，只是被他国译介引入，尚未迟钝。有远见、有思想和有追求的作家，年轻时常有惊世而出、慑人心魂的创举。谈论欧美文学的也斯，也如其识见的卡夫卡、乔哀思、普鲁斯特、博尔赫、科塔萨尔、凯鲁亚克、布拉克斯般，在香港文坛亮丽崛起、长期精彩。这足见其有先见之明、反叛之志、横绝之质。他谈西方的文学，谈喜欢的作家，谈吕美特电影《鹊巢鸠占》中的“不仁不义”，谈首次听到科恩音乐《苏珊》的“孤陋寡闻后知后觉”，也谈三岛由纪夫为极端激进的目的的破腹而死，以及三岛笔下的萨特夫人，“在她丈夫下狱的悠长的期间对他非常忠贞，而偏偏要在他获释重获自由的时候离他而去”，更给了谜一般的萨特许多隐藏的东西。夫人的离去，是否与萨特同其他女人的私情，和妻妹安妮“有染”有关？也斯没有细说，只重提了三岛序言“圣方特夫人代表了***；安妮代表了女性的无邪和放浪”。 即便谈到对莎士比亚曾经的不喜欢，及后来对莎翁智者性著作的“不讨厌”，也斯都在说阅读方法和真实感觉。他看待事物，由小见大，哪怕一只蚊子，一只蝴蝶，一本书，一个人，一对男孩女孩，一张车票或邮票，一章同庙宇有关的交响乐……都能生发出林林总总的人性感悟，或高贵，或自由，或特立独行，或与世隔绝。文章都不长，多为千字文，但很精彩，也很老辣、耐读。虽无多少的文言词句穿插显摆，却那么的干净，干净得能带给读者很多充满激烈情感的憧憬和期待，期待那有趣的生活故事和心灵随笔，那感受生活、表达香港的真切观察及细微体验，带来意想不到的欢欣和温柔，钟情和恋爱，感伤和苍凉。
也斯对早期香港的文化，有过忧虑，忧虑满街都是亨利·摩亚雕刻的立像的复制品。他问讯香港文化是什么，什么是香港文化。不论讲故事，还是诠释名作，他都富有浓郁的人文精神，为我们尽情地传递其对文化香港与现代人性的终极关怀，对今日重温者，依旧有一股暖彻心扉、砥砺精神的力量。一篇篇清新动人的文艺故事，有过去很久的，有发生在身边的，有西方他国的，有香港本土的，映藏着一个个真实人生的缩影，将欧美文化影响的人性脆弱、道德颓废的香港文化社会，来了一次通亮的透视，让我看到了许许多多的熟悉与惭愧。我似曾感觉过这些事例的存在，又是我信服而没有发现的真谛。他观照西方文化的持灯者、开拓者、反叛者匪夷所思的人生，和香港文化环境中的寻找和思考，多方切入，为我们简约地诠释了香港特例文化的内涵和分享。《灰鸽试飞：香港笔记》是也斯的早期作品，于香港读者目中自为精品，而在五十多年后，被内地引进再版，使我们清晰地感触到一个名家以一部经典，及他对外来文化世界的理解和尊重，传递出一种亟须滋养的香港早期文化精神。文章执意诠解文化的选择和人性的优劣，无论援引西方典故，还是取自香港生活，都被解说得深入浅出、耐人回味，而精思细语更是由远及近，精练明了，自然晓畅，毫无年轻气盛、张狂说理的成分，让我们在乐读不疲、油然反思的同时，不由感喟、钦敬他与众不同的人文情怀与社会担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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